一轮寒月印万川
来源:潍坊晚报 发布时间:2024-02-05 09:24:00
《圣朝名画评》内页
《宣和画谱》
出仕志向断于好友的离世,面对动荡的五代乱局,李成遁入山水世界。草木零落、举目荒凉的秋冬景致,成了他笔下常见的母题。他画名甚著,甚至名重朝野,但却不以为意。众多王公贵族想招纳他于自己府下,他一一拒绝以画家的身份去作门客。已过不惑之年的李成举家迁居陈州,在一次酣醉之后溘然长逝。
好友病逝举荐未成
出仕梦断寄情山水
当我们把存世的李成作品一一赏读,不得不慨叹岁月流转、世事倥偬。
作为宋代山水画开宗立派的宗师泰斗,李成是中国山水画史上最神秘的传奇人物。他自诩为士流清放的才子,世人却以为他是落拓不羁的画家;他自认绘画纯属自娱,世人却求之若珍璧。他出身李唐宗室、富贵之家却半道中落、流落江湖;他满怀抱负、意图仕进却屡屡落空、不得施展。他纵情诗酒琴棋,寄寓翰墨书画。世人皆认为他的艺术灿若群星、如绵延无尽的银河,岂不知他是高悬天宇的那一轮皎皎寒月,千百年来清辉不减,照耀中国山水艺术的天空。
传说他的作品很多,北宋末《宣和画谱》记载,仅仅宫内所藏作品就有159幅之多,但传世的却很少,现存世的不到40幅(包括各个时期后人的临仿本、传派画家的作品以及移花接木的补配本)。他被世人追逐传颂,却又有“无李论”的江湖传说。我们看不见他、摸不到他,但他似乎又无处不在,在岁月的浑蒙里、画史的幽微处呈现谜一般的模样。
苦寒之中方有旷野之叹,苍茫之中才有迷离之慨。入世而兼济天下是文人士大夫的人生理想,李成也概莫能外,那个出仕成就功名大业的梦想一直在心间缭绕不去。
彼时周世宗柴荣作为一代明君,抑武重文,广纳天下英才,枢密使王朴作为李成的好友,欲举荐李成。
然而,天有不测风云,刚到京城开封不久,王朴和柴荣竟接连病逝,赵匡胤“陈桥兵变”黄袍加身,李成的理想化为梦幻泡影,只能留在开封“遨游缙绅间”,得以欣赏他们收藏的精品力作,间接对他的山水画创作产生了积极的影响,画艺精进,臻于完美之境。李成本性旷达孤傲、性格桀骜倔强,又加上怀才不遇、壮志难酬,作为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,纵然他“气调不凡,磊落有大志”,面对一个动荡的五代乱局,难展拳脚,其沉郁与孤闷,何以纾解?
于是,他逃进绢纸构筑的山水世界,躲避现实的风雨,他在那里开疆拓土所向披靡。他把对这个世界想说的话,都写在那些曲栏萧树、危栈断桥、灞桥风雨间。这个为艺术痴迷的人,不断地行走,放意诗酒、纵情笔墨,画烟云明灭、写四时朝暮。他借景抒情,让人生际遇的遭逢,寄托于大自然的律动,应和岁时节物的变化。“平林漠漠烟如织,寒山一带伤心碧”。草木零落、举目荒凉的秋冬景致,成了李成笔下常见的母题。不是哀鸣亦非怒吼,而是一种淡逸超蹈的低吟,如天边寒月缭绕的云气一样清虚飘忽、氤氲空濛。
画名甚著不借此攀援
有贵族傲气拒当门客
他画名甚著,甚至名重朝野,他被簇拥被仰望被拥戴,但他却不以画名为意。在那个文化风流、书画风行的时代,藏家蜂拥而至,可是他不因金钱所动、不为狂热的书画市场苟活;他不事权贵、拒绝指手画脚的“甲方”;不为皇戚贵胄歌功颂德,墨随心走、尽己心性。他之为画,是静观自己的内心、回望自己的生命。是抒情怀、寄人生,不必气势恢宏、富丽堂皇,若淡若疏,抒发生命的感悟与沉思,书写天老地荒的生命大寂寥。
在刘道醇的《圣朝名画评》(又名《宋朝名画评》)里记载着李成举家迁往开封后的一件事:
开宝中孙四皓者延四方之士,知成妙手不可遽得,以书招之。成曰:吾本儒者,粗识去就,性爱山水,弄笔自适耳,岂能奔走豪士之门,与工技同处哉。遂不应。孙甚衔之,遣人往营丘以厚利啖当涂者,卒获数图。后成举进士来集于春官,孙卑辞坚召。成不得已往之,见其数图,惊忿而去。
《宣和画谱》里也记载李成从“作色振衣而去”之后,“王公贵戚皆驰书致币,恳请者不绝于道,而成漫不省也”。
孙四皓是富豪出身,有女为妃并得宠,孙遂为皇亲国戚。他家财万贯且爱好绘事,喜欢蓄养画家,很多画家都是孙的门客。他很想结识招纳李成,花重金从别人手里收藏了李成的画以表达喜爱和敬仰之情,并趁着李成赴京赶考之际邀请其登门。李成虽是没落之人,但其内心深处保持着贵族世家的傲气,看到孙将他与画工匠人相提并论,非常生气并拂衣而去,他盛怒的主要原因是自己的画被变相地卖与孙家,让别人误以为自己是售画自持。这直接导致了李成与王公贵族彻底决裂,谁来重金求画,一概不理。因为在当时人们认为画师画工的地位非常低下,这也是为什么李成声明自己“吾本儒者,粗识去就,性爱山水,弄笔自适耳,岂能奔走豪士之门,与工技同处哉”的理由了。之后众多王公贵族也想招纳他于自己府下,他一一拒绝以画家的身份去作门客。
千金难降傲骨,媚上攀枝不是李成的选择,他常常以东晋戴逵哪怕毁坏心爱的乐器也不为权贵演奏来激励自己。作为文化名人,王公国戚、达官贵人宴请其饮酒作画,他常常不应。但他却与开封相国寺东宋家药铺的主人相谈甚欢,每往“醉必累日”,醉后挥毫泼墨不亦乐乎,为其赋诗作画。以至于《东京梦华录》卷三记载“宋家生药铺,铺中两壁,皆李成所画山水”。在诸多宋代文人的随笔中谈到,当时京城开封汴梁的店铺,诸如茶肆酒坊药铺中皆有“张挂名画,装点门面”的习俗。设想当时有李成真迹装点门面,满墙风动,云气氤氲弥漫,宋家药铺的生意一定门庭若市吧。
举家迁居陈州
酣醉溘然长逝
乾德二年(964)司农卿卫融出知陈州(今河南淮阳),他久慕李成大名,特意下书聘请,已过不惑之年的李成举家离开开封汴梁迁居陈州,从此再也没有回到他的故乡营丘。命运的跌宕让功名富贵如浮云过眼,心间的块垒如沉沉大山,他痛饮狂歌,叹息这不公的命运,常常在醉与醒之间笔飞墨走,不知东方之既白。967年,他在一次酣醉之后溘然长逝,留下那些飘零的书画,让后人凭吊、赓续、追摹……
古人不见今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这样一个汪洋恣肆不为外世苟活的人,每一张寒林冰雪之作,不都是他超群拔俗、逃避现实苦难、笑傲山林的人格化身么?
李成走过的一千多年,有丰饶的艺术遗存、更有风烟荡尽后的隽永留白。他的艺术犹如深秋时分澄澈清凉的月光,映照朗朗乾坤山河大地,无须五色斑斓、层林尽染,便已晶润光华、高潮迭起。“满衣冰彩拂不落,遍地水光凝欲流……因君照我丹心事,减得愁人一夕愁”(唐代诗人殷文圭)。爱李成的人必然肺腑清澈,与这轮清寒之月心心相映,缓缓沉醉不知今夕何夕。
责任编辑:邢敏